2014年9月18日 星期四

四十四號死刑犯(3)

第二日,天濛濛亮,陰雲密佈,像是要下雨。監獄苦力,無論臘月三伏還是風雨之日,都得照常在石場做苦工。
   獄警就來砸牢籠。整個監獄悶沉刺耳的鐵桿抨擊聲在腦漿裡迴盪。一二樓的普通犯人們列成一字長隊,獄警們給每個犯人戴上手銬,一根長長的打結連成的麻繩把犯人們串成長隊。
   石場在監獄南邊十里外。到了石場,獄警們才給犯人打開手銬。
   石場地處低窪盆地,四面山壁矗立。獄警們每隔五米圍成一圈站在高壁居高臨下。這些獄警知道今日可能下雨,所以每人都穿了膠製雨衣,而犯人們穿的是單薄的囚服。    
   「丁丁當當」砸石聲,聲聲敲在戰懿的心上。烏雲越壓越低,不時吐出幾口雨。
   起風了,飛沙走石,塵土飛揚。    
   戰懿無精打采機械地敲打的石頭。
   [嗨!你他們沒骨頭啊!使勁兒!]胖子獄警抽起一鞭子「啪」地剡在戰懿身邊石堆上火花飛濺。    
   石場的犯人們,如行屍走肉,悄然無聲,機械地重複著敲石挖巖的動作。
   兩小時後,獄警吹哨,示意休息時間到了。犯人們可以原地休息半小時。
   [小伙子,來支煙?]
   戰懿回頭,一個瘦小駝背的老頭正遞煙給他。老頭子瘦得皮包骨頭。
   [謝謝,我不抽煙。]戰懿微笑婉拒。
   老頭子在戰懿身旁尋個地兒坐下,點上煙,深吸一口,像是得到莫大的滿足。
   [小伙子,你是新來的吧?]老頭子吐著煙圈。
   [嗯。]戰懿並不想搭理老頭。
   [呵呵,我看……]老頭子左顧右盼見旁無他人,湊近戰懿耳根輕聲問道:[你是臥底。]
   戰懿驚出身冷汗。轉眼仔細打量老頭。老頭子臉色蠟黃,兩眼深陷,除了頹廢,並無可值得注意的地方。
   [小伙子,不瞞你說,昨個兒你來到這裡,我就注意到,你是臥底。你走路的姿勢,站姿,還有你敲石頭的姿勢,都看得出來你曾經是軍人。而且剛退伍不久。你要退伍久了,那些軍姿就自然而然地鈍化了。]老頭子把煙吸到底也捨不得扔:[小伙子,老頭子我也曾經是軍人,還是個營長。唉……後來跟白崇禧手下的的師長頂嘴,被搞了,他奶奶的。老子在這鬼地方一呆就是三十年。混熟了,跟典獄那幫小子們也有點交情了。你瞧,這活不用干,煙有得抽。]    
   [大爺,我曾是軍人,被人冤枉通共給抓進來了。]戰懿說。
   [呵呵。老頭子我啊,在這裡就是管犯人的犯人。你們梁局長讓我配合你。]老頭子話音更低了。
   梁瑞田,正是戰懿的上司,交趾市警察局長。
   [大爺,我不知道您在說什麼。你我都是軍人,我就知道,為蔣介石賣命,他媽得都沒啥好下場。給我來根煙。]戰懿看老頭子吞雲吐霧,煙癮犯了。
   [你叫戰懿吧。咳咳……]老頭子抹抹嘴:[張自忠將軍手下的軍官?張自忠將軍是我同鄉,是我一生裡打心眼裡佩服的人。可惜啊,出師未捷身先死,常使英雄淚滿襟……]
   戰懿大驚,激動起來:[老先生,您是?……]
   [小伙子,老頭子我在這裡呆了三十年,習慣了。這裡有吃有住有兄弟,到了外面啊,只有去討口。他奶奶的蔣介石。國民黨的兵,不如拉糞丁啊。]         
   老頭子左右瞟了一眼,見沒有人,便問道:[你這次是為了「四十四號」死囚而來的?]
   戰懿見老頭子一切都知道的清清楚楚,便坦誠布公了:[是的。老先生可能指點一二?]    
   老頭子長歎一聲:[「四十四號」死囚,在這裡已經關押了一年多了,聽典獄那幫小子們說,十天後清晨就要槍斃了。]
   一個死囚,怎麼會被關押一年之久才處以極刑(民國時候是沒有「死緩」的,死囚下獄刻日便殺)?
   [關了一年?]
   [不錯。按常理說,死囚刻日,就是十五天內就槍斃。這個「四十四號」死囚竟然關押了一年。]
   [老先生可知其中緣由?]
   [唉……我哪裡知道,這裡啊,還沒人知道。沒有人能接近死囚牢,死囚們也不防風也不幹活的。]
   戰懿挪身靠近老頭。[老先生,據我所知,死囚是按照「一」號算起,號數在先就最早槍斃。這「四十四號」已經排在很後了……]
   [呵呵。]老頭子咧著嘴笑,露出一口黃牙:[小兄弟,你有所不知。這監獄裡,也有些「規矩」。比如死囚在行刑前一刻,都可以提出些不過分的要求,又比如死囚行刑前一天晚上,都會飽餐一頓,雞鴨魚肉,再喝點「辭世酒」。那飯啊,吃的人不是滋味啊。一餐一命啊!那飯啊,人生最後一餐,也是黃泉路第一餐呢。嘿嘿……據說,曾死囚吃過了「斷魂飯」,卻在次日行刑前被人劫法場給救了。你猜,那死囚落下個什麼後遺症?嘿嘿,就是他後生一輩子都不敢見雞鴨魚肉,只敢吃得清清淡淡。嘿嘿嘿……一次啊,朋友請他喝酒,酒過三循,大家都溫醉,上菜的端上盤鹵豬頭。那人嚇得尿褲子。想起行刑前晚上,那頓飯啊,砍開一半的鹵豬頭還沒洗乾淨,帶血帶毛的。]
   [老先生,「四十四號」死刑犯刻日內行刑,而一年前卻安然無恙,這是為何?]
   旁邊的犯人過來,遞來一竹筒水。犯人們喝水,大竹筒灌滿,一人一口,傳遞著喝。監獄內時常發生鼠疫,皆與此有關。幹了一天苦力又遭體罰不許吃飯的犯人,餓得發慌,抓住牢房內毛茸茸的老鼠,先踩死,用長長的指甲撕開鼠皮,生吃老鼠肉,還有牢房為爭食鼠肉打得你死我活。上級部門下撥的監獄米糧錢,被當官的層層貪污,給犯人剩下的就只能是殘渣剩飯。就好比軍隊,軍餉被當官的層層吃掉,當兵的就只能吃點白水煮白菜混些陳米,一個班十多人能分二兩豬皮次肉,就算「開葷」了。    
   烏雲越聚越濃,風捲殘沙和著些雨。    
   [小兄弟,告訴你!]老頭子神秘兮兮地說道:[監獄裡也有些規矩,自古就有。臘月不能問斬,因為臘月快要過年了,死囚也得過了年關再死。要死的人,這心裡的怨氣幽殺很重,不讓他們過年,這死囚死後會成厲鬼……]老頭子兩眼閃著詭異的光。    
   戰懿「噗嗤」一笑:[我縱橫沙場數載,穿梭槍林彈雨間,行走於屍橫遍野中,殺敵無數,也沒有見鬼是個啥樣呢。]    
   [小兄弟啊……為啥咱要放鞭炮?不就是驅邪?那戰場上槍炮隆隆,大炮一炸,什麼鬼都得魂飛魄散。可是,刑場,就……不 一 樣 了]老頭子乾枯的手指向石場西南面:[這監獄也講「規矩」呢。刑場的位置肯定向西南。傳說中,西南是黃泉路的方向呢。陪都(重慶)那邊的豐都鬼城喲,就是黃泉口子喲……石場西南邊的亂墳刑轅,沒有人敢往那邊去。去那邊的,只有當兵的殺人行刑的時候……]                 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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