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8年5月20日 星期日

山裡人

   大清早,我就坐上一輛花哨的長途公共汽車從克什米爾首府斯利那加出發到51公里以外的古爾伯格去。
古爾伯格海拔2590米,坐落在喜馬拉雅山脈的群山之中。
從斯利那加一路北上,兩旁是成片的稻田和整齊的白楊樹。
雖已是4月末,遠處的山頂上依然白雪皚皚,積雪在陽光的照耀下顯得光滑亮澤,就像梳理整齊的馬鬃。
  汽車在坦格瑪格做短暫停留,為最後一段山路做準備。

坦格瑪格是個小山村,同時也是個風景點,離古爾伯格5.5公里。
從坦格瑪格到那兒去的道路蜿蜒曲折,狹窄難行,汽車通常都在此稍事休息。
遊人多被吸引到小吃店裡喝茶或咖啡,印度遊客更是樂此不疲。
我呢,倒更喜歡沿著村裡惟一的一條小街溜躂,逛逛集市,瞅瞅小商店和貨攤賣的物什,觀察一下山裡的人們。
他們比尼泊爾人更加瘦長結實,臉上線條分明,面色由於日曬充足和雪光輝映顯得健康紅潤。
旅遊接待中心站前遊客與村民混合在一起,人聲喧嘩,場面熱鬧,彷彿坦格瑪格突然變成了世界的中心,靜寂的舞台突然沸騰起來。

  一個稜角分明、舉止穩重的中年男子以十分標準的英語(一點印度口音都沒有)問我是否願意步行跟他上山,等下午回來再在村子裡搭車回去。

他說可以帶我去任何我想去的地方。
我謝謝他,但拒絕了他的建議。
  「只有6英里。」

他說。我很高興他居然說只有6英里,好像只是一次小小的散步,他一定以為我很健壯吧。
其實這兒稀薄的空氣早已使我疲勞乏力,呼吸不暢了。我再次搖搖頭。

  「我可以給你當嚮導。」

他又說。
印度乞丐很多,有時我簡直覺得這個地方盛產乞丐。
但怎麼也不應該在這裡——喜馬拉雅美麗的山峰之間出現乞丐,這兒應是進入天堂的門戶。
但這個中年男人的言談舉止中沒有卑躬屈膝的表示,哪怕乞求的含義也沒有。

  「不用了,我想我還是一個人走好,」我說,「謝謝你!」

他似乎接受了我的決定,但依然沒有一點離開我去詢問其他遊客的意思。
相反,他開始告訴我眼前一座座山峰的名字和高度。
  我什麼都沒說,只是隨著他的講解四處看著。

他仍然沒有離去的意思。我腦子裡盤算著該怎麼辦:如果直愣愣地走開也太不禮貌,再說他也有可能跟著我走,而且我能走到哪兒去呢?這是他的村子,他的街道。
我惟一的希望是司機趕快吹響號角,招呼遊客上車繼續前行。
  他用那種與朋友竊竊私語的平靜而柔和的語調對我說:「去年我妻子過世,留下三個孩子。

有一個在醫院躺了半年了,他的腿斷了。」
頓了一會兒,他又說:「在坦格瑪格沒有多少活兒干。」
  我不知道說什麼好。他接著說一家四口人一天吃一頓米飯需要一個盧比,孩子們的胃口都很大。

他沒有工作,沒有錢,沒有食物。
  司機的號角終於吹響了。

我匆忙對他說了句對不起,希望他的處境能盡快好轉,就轉身上車了。
為了使我顯得更真誠,我朝他看了一眼並點了一下頭。他沒有什麼表示,只是說:「你該上車了。」

  內心深處,我感到一陣刺痛和自責。汽車開出村子,我看著他慢慢地走在街道上,身體看上去很沉重,頭微微向下傾斜。
  那天的遊玩對我來說是極為滿意的。

在喜馬拉雅山的雪峰裡徜徉真是無與倫比的奇妙享受。
凌駕於群峰之上,立於天地之間,我深感自己是命運的主宰。
天氣晴朗溫煦,陽光投射在雪峰的側翼,使山看上去就像由大理石劈削而成,顯得晶瑩而肅穆。
當地人穿戴著五顏六色的衣服和帽子,駕著雪橇,將遊客拉入暗綠色的密密的杉樹林。
孩子們和一些印度人打起了雪仗,咯咯地笑著。
一個面色紅潤的錫克人騎著一匹白馬在山間小路上奔馳,他的妻子和兩個女兒分別騎著灰馬跟在後面。
較低處雪在迅速融化,似乎整個冬天的積雪都抵禦不了春天的誘惑紛紛敞開了懷抱。
雪水沖過翠綠的山坡,將它們變成了水草地。一身漆黑的大個烏鴉呱呱叫著在森林和雪峰之間來回盤旋,將它們的影子印在白色的峰壁上。
  我沉醉於眼前這壯觀的景色,但早上與中年男子的邂逅卻一直縈繞在我心頭,使我的狂喜裡摻雜了幾分內疚和失望。如果那個人乞求我給予施捨,也許我聽了他的事後會給的。

但他從頭至尾就沒有乞求過,他只是希望陪伴我,當幾個小時的嚮導或同伴。

  下午,我坐著架空滑車下山,欣賞著腳下的雪峰、森林、水流、鳥和人群,我決心等汽車停在坦格瑪格時做點什麼。
  汽車又在村子中央停靠,和上午一樣的位置。

村民和遊客又馬上混合到一起。我馬上就發現了那個中年男子。
他沒有上前招攬客人,而站在街道下坡稍遠處的一個貨攤旁邊。
  我趕忙三步並做兩步走過去,微笑著停住了。
  「你好。」我說。
  「先生。」他十分生硬地說。
  他沒有馬上表現得更熱烈友好一點,這使我感到有點發窘。就算他認出我來了吧。
  「嗯,」我說,「我希望你收下這個。」

說著把一張已在手裡捏了半個小時或更長時間的5個盧比向他遞過去。他低頭看看。
  「不,先生。」他說,看著我的眼睛。「今天上午我問你能不能雇我一天,你並沒有同意。」

然後,他一點都沒停頓,馬上接著問:「你覺得古爾伯格怎麼樣?」
  「我——我很喜歡它。」我感覺我的回答是那麼蒼白無力。

他拒絕了我的錢,同時也拒絕了我。
   「是啊,那兒很美。」他說。
  「很美。」我重複了一遍。


 


Author :吳靜

沒有留言:

張貼留言