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8年5月22日 星期二

宮夢弼

   柳芳華,保定人。
財雄一鄉,慷慨好客,座上常百人。
急人之急,千金不惜。賓友借貸,時常不還。
惟有一客宮夢弼,陝西人,生平無所求。
每至,則逗留數月。言辭清雅,深得柳芳華喜愛,形影不離。
  柳子名和,年幼,拜宮夢弼為叔,時常與之遊戲。

每次柳和自私塾歸來,叔侄倆挖掘青磚,埋石於地,假裝埋金,借此取樂。
柳府五座大院,無一倖免,盡皆埋滿石子。
  眾人取笑宮夢弼行為幼稚,柳和獨愛之。

後十餘年,家道中落,不能供應眾客之需,於是客人漸漸稀少。
然十數人徹夜暢飲,仍然常見。柳芳華遲暮之年,生活愈發貧窮,只得出賣田地,換錢待客。
柳和性格揮霍,學父親一般結朋交友,柳芳華亦不禁止。

  無何,柳芳華病卒,家貧無力購買棺木,宮夢弼自出錢財,替朋友辦理後事,柳和心中感激,事無大小,俱交給叔叔打點。

宮夢弼每次歸家,袖內必藏瓦礫,隨手丟在暗室角落,眾人均不解其意。
柳和常向叔叔抱怨貧窮,宮夢弼道:「你現在還沒明白受苦滋味,別說沒錢,就是給你千兩黃金,也得頃刻敗盡。男子漢患不自立,何患貧窮?」

  一日,宮夢弼辭別欲歸,柳和涕零送行,囑其速返。

宮夢弼諾諾答應,遂去。
柳和貧窮不能自給,田產典當漸空,日望叔回,但宮夢弼去如黃鶴,滅跡匿影,從此不再現身。

  柳芳華生前,曾替兒子定下一門親事,女方姓黃,家住無極縣,世家大戶。

黃老爺聽說柳和家貧,暗有悔婚之意,柳父死去,也不前來弔唁。

  柳和奉母親之命,上門商定婚期,黃老爺見他破衣爛鞋,閉門不納。

派人傳話「想娶我女兒,先拿一百兩黃金,不然,以後都不要來了。」

  柳和聞言痛哭,對門劉老太可憐他受辱,留吃一頓飯,贈錢三百,勸其回家。

母親亦哀傷憤怒,束手無策。想起昔日許多舊客人借錢未還,不如向他們求助。
柳和道:「與我結交之狐朋狗友,無一不是貪圖錢財。
如果孩兒駿馬高車,縱借千金,亦非難事。
如此景象,誰肯念舊情,憶故好?況且父親借錢之時,從不寫借據,空口無憑,怎麼要賬?」
母親再三強求,柳和只得從命。

  歷二十餘日,不能借一文。

惟有戲子李四,舊受恩惠,聞其事,義贈一金。
母子痛哭,自此絕望。黃小姐年已及笄,聞父悔婚,心中不悅。
黃老爺逼迫女兒改嫁,黃小姐哭道:「柳公子並非生而貧窮,他日富貴,亦未可知。今貧而棄之,不仁。」
黃老爺不悅,百般勸說,女子始終不肯動搖。
夫妻大怒,日夜唾罵,黃小姐安之若素,渾不在乎。

  無何,黃府夜遇強盜,夫婦慘受炮烙,幾乎痛死,家中金銀席捲一空。轉眼三年過去,家道凋零。

有西域富商聞女貌美,願以五十兩黃金聘娶,黃老爺貪圖利益,瞞著女兒答允,逼其改節。

  黃小姐知道此事,毀衣塗面,乘夜遁去。

沿途乞討,歷經兩月,到達保定,直接去柳府投靠未來相公。
柳母誤將她當做乞丐,大聲呵斥,黃小姐哭著訴說身份,柳母聞言哭道:「好孩子,你怎麼淪落成這般模樣?」

  黃小姐慘然告以實情,母女俱哭。

柳母安排湯水替兒媳沐浴,黃小姐洗完澡,容光煥發,艷麗無儔。
母子俱喜。然一家三口,每日只吃一餐,柳母哭泣道:「我母子不善持家,故有此報,可憐兒媳跟著受罪,情何以堪。」
黃小姐笑道:「孩兒昔日乞討生活,什麼苦都吃過。如今回頭看看,覺有天堂地獄之別。」
柳母聞言而笑。
  一日,黃小姐入閒舍中,見斷草叢叢,漸入內室,塵埃滿地,屋角落處似有物體堆積,用腳輕踢,遍地都是珠寶。

忙將此事告訴丈夫,柳和前來檢查,發覺宮夢弼昔日所擲瓦礫,盡皆變為金銀。
心想「我小時候跟宮叔叔在地底埋了許多石子,難道也都變成黃金?」
但故宅已當給東家,連忙贖回。
只見斷磚殘缺,昔日所藏石子外露,頗覺失望;抱著試一試心態,挖開別的磚塊一瞧,竟然白燦燦全是紋銀。
頃刻間,家財萬貫。
柳和大喜,於是贖回田產,購買奴僕,家道殷富,猶勝往昔。
  爾後,柳和發憤圖強,自我勉勵「若不自立,有負宮叔。」

遂努力讀書,三年中舉。身份顯赫,念念不忘一飯之恩,親自帶上重金前去酬謝劉老太。
鮮衣奪目,僕從雲集,怒馬如龍。
劉老太僅有一屋,柳和坐於榻上,人馬喧騰,充溢小巷。
  黃老爺自女兒逃亡,西域富商逼退禮金,可是五十兩黃金已用去大半,無奈下只得賣屋賠償。

從此後生活困窘,一貧如洗。聞說柳和發達,懊悔不迭,事已至此,惟有閉門歎氣。
劉老太沽酒款待柳和,說道:「黃小姐為人賢良,可惜不知所蹤。
公子眼下娶妻了嗎?」柳和道:「娶了。」

  吃完飯,柳和慇勤邀請劉老太一同回家,順便看看新媳婦。來到府中,黃小姐盛裝出迎,身旁婢女簇擁,宛若仙子。

相見大駭,兩人敘說往事,黃小姐問起父母起居,劉老太一一詳述。
居住數日,夫妻二人款待優厚,制好衣,上下一新,這才送其返家。

  老太太回去後,上門拜訪黃老爺,轉述女兒現狀,代致問候。

夫婦大驚,老太太勸說二人前去投奔女兒,黃老爺面有難色,不久後寒冷飢餓,生活難堪,不得已前往保定。
至女婿家,見房屋雄偉,門衛怒目冷眼,終日不給通報。
恰好一婦人外出,黃老爺溫顏卑辭,告以姓氏,請她幫忙。
少間,婦出,將黃老爺帶入一間偏舍,說道:「娘子極欲一見,然恐郎君知曉,尚在等待時機。您老人家什麼時候來的?餓不餓?」
黃老爺一把鼻涕一把淚,開始訴苦。

  婦人耐心聆聽,爾後拿出一壺酒,兩盤菜,放在桌上,又贈以五兩黃金,說道:「郎君在房中飲宴,娘子一旁作陪,恐怕沒空來。

明早,宜速去,免得被少主人發現。」
黃老爺諾諾答應,次日清晨,早起備妥行禮,但大門緊鎖,身邊又沒鑰匙,只好在一旁等候。
忽然間喧嘩吵鬧,正趕上主人外出。
黃老爺正欲躲避,柳和早已瞧見他,問道:「這老頭是誰?」
家人均搖頭不知,無以應對。柳和怒道:「此人必是奸邪之徒,抓起來交給衙門審判。」
  眾僕人哄然領命,取過一條繩索,將黃老爺綁樹間。

黃老爺滿心慚愧,不知如何措辭。未幾,婦人出,跪地求懇:「這是我舅舅。
昨日來晚了,沒來得及稟報主人,饒他一次吧。」
柳和命令解去束縛,婦人送出門外,說道:「忘記跟門衛打招呼,讓您受苦了。
娘子說:相思時,可使老夫人裝作賣花者,與劉老太一同前來。」
黃老爺謹記在心,回去跟妻子談起此事,妻子念女心切,如饑似渴,立刻去找黃老太商量,兩人借賣花為名,一齊來到柳府。
過十餘道門戶,來到女兒房中,黃小姐身著錦繡,耳墜明珠,香氣撲人;嚶嚀一聲,大小婢女,圍繞左右,端茶倒水,悉心伺候。
丫鬟送上香茗,母女見面,各以隱語互道寒暄,相視淚水熒熒。
至晚,黃小姐安排床鋪給兩位老太太居住,錦被軟枕,豪奢非常。

  住了三五天,黃小姐慇勤孝順,母親百感交集,痛悔前非,忍不住哀哀哭泣。

黃小姐安慰道:「我母女之間,沒有不能忘記的仇恨;但夫君那邊卻不好說話,須防他起疑。」
每次柳和入屋,母親遠遠避在一旁。
這一日,母女促膝交談,柳和突然不請自來,一見老太太面,怒責道:「哪來的村婦,竟敢與娘子並坐?當心我拔光你鬢邊毛髮。」
劉老太忙道:「這是老身同鄉,賣花的王婆婆,公子勿要怪罪。」

  柳和聞言,這才息怒,拉著劉老太手掌,笑道:「姥姥來了數日,我太忙,一直沒功夫與您敘舊。

黃家老畜生尚在否?」
劉老太道:「都健在。但家貧不可過活。
官人大富貴,何不顧念翁婿情誼?」
柳和拍桌道:「當年若非姥姥一飯之恩,我怎能活著回歸故里?
至於黃老匹夫,我恨不得食其肉,寢其皮,再也不要提他。」
說到憤怒處,跳足大罵。
黃小姐聞言不悅:「縱使老兩口不仁,始終是我父母。
我千里迢迢而來,手開裂,腳磨穿,自認為無負郎君。為何對女罵父,使人難堪?」
柳和這才收斂怒火,起身而去。母親訕訕不好意思,告辭欲歸。
黃小姐贈予二十兩私房錢。
  歸家後,父母久無音訊,黃小姐深以為念。

柳和疼惜妻子,於是派人請二老前來。夫妻至,慚愧無以自容。
柳和致歉道:「舊歲駕臨,又不明告,以致多有得罪,勿怪,勿怪。」
黃老爺唯唯應答,柳和替二老更換新衣,留住月餘,黃老爺始終難以心安,多次請求回去。
柳和贈送百兩黃金,說道:「昔日嫁女,西域富商出價五十兩,如今我多給一倍。」
黃老爺汗顏接過金票,坐車回鄉,從此一心向善,晚年家境小康。




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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